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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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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风像无数把钢刀,卷着狂舞的雪花,呼啸着从那个没有玻璃的小窗口里涌了进来,肆无忌惮地肆虐着躺在水泥地上的柳莺。柳莺被刺骨的寒冷冻醒了,她不由地好一阵哆嗦,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眼前一片漆黑我这是在那里?我已经死了吗?她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去拧大腿,可是胳膊已经麻木了,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她想挣扎着坐起来,可是身体怎么也动不了,好像被牢牢粘在地上;她极力地回忆着这是怎么了,可是脑袋里昏沉沉的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轰的一声,不知那里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她这才隐隐约约地想起了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

    昨天夜里,天黑得像是扣了一口锅,四周死一般的寂静,静得令人有些发悸。由于一连几天的武斗,她的神经都快要绷断了,一躺到床上就睡着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大概已经午夜了吧!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她几乎连人带床地被抛了起来霎那间枪声大作、手榴弹轰响,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仿佛被掐住了喉咙似的,声嘶力竭地喊道:“不不好了!打打来了!快快跑啊!”一边喊着一边嗵嗵嗵地撒腿就跑她惊出了一身冷汗,胡乱套上衣服就跟着战友们跑上了制高点。只见发电厂那边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空

    “最最强烈的抗议!最最强烈的抗议!最最强烈的抗议!‘红联’匪徒对我发动突然袭击,炸毁发电厂、断绝自来水、抢劫粮库、破坏交通,陷我全市人民于黑暗饥渴之中”“革联”的高音喇叭响了,一个声嘶力竭的女高音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夜空里回荡着。

    嗒嗒嗒、嗒嗒嗒一阵阵清脆的机枪声划过夜空“红联”的高音喇叭也响了:“最最强烈的抗议!最最强烈的抗议!最最强烈的抗议!‘革联’匪帮竟然动用机枪向我‘红联’战土扫射,打死打伤我‘革联’战士多名。我们一定要以血还血!以命抵命!”

    “红三司”的“文攻武卫”出动了“红三司”的宣传车也跟着出动了,她是“红三司”的广播员,她以压倒一切的最强音播送着:“最最强烈的抗议!最最强烈的抗议!最最强烈的抗议!”话音没落,一颗手榴弹在宣传车前炸响,司机当场牺牲、机务员身负重伤,而她做了“革联”的战俘。

    柳莺这才想起她是被关在“革联”的审讯室里。她渴得喉咙里冒烟,可是没有水喝;她急得要大声喊,可是嘴巴疼得张不开,她猛一用劲,哇得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她猛然记起她的舌头已经被“革联”的人给割掉了

    她被关进了“革联”的俘虏营里。俘虏营设在市委党校的几间大教室里,里面关押着上百个蓬头垢面、遍体鳞伤的“牛鬼蛇神”他们有的是市委“走资派”、有的是学术界反动权威、有的是叛徒内奸、还有的是“红联”和“红三司”的战俘,而她是战俘里唯一的女性。一个“革联”的头目把她提到审讯室去过堂,审讯室是一间阴冷的小库房,房子里摆着老虎凳、木棒、警棍、橡皮鞭之类的刑具。头目手里晃着橡皮鞭逼她交待“红三司”的行动计划。她却义正词严地揭露“革联”反党反人民的罪行。头目脑羞成怒,劈头盖脸给她一顿橡皮鞭不说,还指着她恶狠狠地说:“这家伙是‘红三司’的广播员,经常恶毒地攻击我们,把她的舌头给我割了!”几个“文攻武卫”恶狼扑食般地扑过来,剥了她的外套,把她按在老虎凳上,撬开嘴巴,用匕首割掉了她的舌头,她疼得昏死过去他们泼了她一桶凉水便扬长而去。

    柳莺满嘴的鲜血,吐了一口又一口,吐了一口又一口说实话,她长到了十八岁还从来没有尝到过鲜血的滋味,那种咸咸的、涩涩的、腥腥的、浓浓的味道使她实在受不了她的嘴里空荡荡的,舌根钻心一样地疼痛,一想到舌头,她就心如刀绞、肝肠寸断难道我再也不能说话了吗?难道我再也不能唱歌了吗?

    她可是学校里数一数二的金嗓子,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的独唱演员。她说起话来就像泉水一样叮咚流畅,她唱起歌来就像黄鹂一样婉转动听。她的独唱总是由她的同学凌云给她二胡伴奏。他的二胡拉得棒极了!学校里每次演节目都少不了她和凌云,他俩一拉一唱,一应一和,很快便成了知音。高考就要临近了,他俩商量着一起报考音乐学院,一个学声乐一个学器乐,可是还没来得及报名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为了中华民族的前途,为了崇高的革命理想,他俩毅然地加入了红卫兵组织,又一齐参加了“红联”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不断深入,革命的形势越来越复杂,革命的斗争越来越尖锐:先是“红联”和“革联”两大派造反组织武装夺权,打着打着半路里又杀出个“红三司”来,形成三国鼎立,三方混战的局面。局势发生了转变,他俩也出现了分歧:她要拉着凌云反戈一击投奔“红三司”凌云却要拉着她弃暗投明加入“革联”双方僵持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只好分道扬镳。

    从此,他俩由一条战壕里的亲密战友分裂成两个阵营间誓不两立的阶级敌人。

    北风还在呼啸着,雪花还在狂舞着,房子里冷得喀嚓喀嚓响,空气似乎都已结冰了。柳莺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的外套被“革联”的那帮家伙们给剥掉了,仅剩下贴身的内衣裤,他们又在她身上泼了一桶水,水结了冰,她已被结结实实地冻在了水泥地上,她感到自己就要被活活冻死了。人临死的时候可能会想得很多很多,她首先想到了她的父母。她的父亲原是文化局的一个小科长“文革”一开始就被打成了“走资派”关进了“牛棚”;她的母亲是一名中学教师,被戴上了“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下放到一个农场去劳动改造。为了加入红卫兵组织,为了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她义无反顾地和父母划清了界限,断绝了关係

    她又想起了她的同学、她的战友,而此时此刻她最想念的还是凌云。

    凌云已经牺牲了,在一次真枪实弹的混战中,他被“红三司”的一颗子弹夺去了生命

    “革联”为牺牲的战士们举行盛大的葬礼:凛冽的朔风像无数把钢刀割得人脸上生疼,铅灰色的天空阴云密布,压抑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朔风扯动着两幅雪白的挽联,挽联上书着斗大的金字: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乐队奏着哀乐,喇叭发出凄咽的颤音;两行头扎白蝴蝶结的女战士们捧着一个个洁白的花圈,花圈后面的几辆灵车上,载着几口雪白的棺材,凌云就静静地躺在其中的一口棺材里;棺材后面的大卡车上,满载着全副武装的“文攻武卫”枪口上都插着白花;再后面的几辆吉普车上,坐着“革联”的头头脑脑和死难者的家属。

    她是“红三司”的人,是杀害凌云的凶手,她不能为凌云去送葬,只好躲在远处偷偷地流泪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掩盖了远山、掩盖了大地、掩盖了地上的鲜血、掩盖了还冒着余烟的废墟,掩盖了所有的一切,造就了一个白茫茫的世界

    风越刮越猛了,雪越下越大了,柳莺觉得身上渐渐地僵硬了,意识也渐渐地开始模糊了。她已经感覚不到冷了,她觉得全身都在发热,就像蒸气一样轻飘飘地升腾起来。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红光,那是红旗!红卫兵的战旗!伟大领袖毛主席头戴红帽徽、身着绿军装、神采奕奕地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挥手检阅红卫兵大军。天安门广场上擦肩接踵、人头攒动,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的欢呼声山呼海啸,气贯长空

    柳莺忽然看见凌云也站在红卫兵的行列里向她招手,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从被冻的结结实实的水泥地上站了起来她激动地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第二天早晨,两个“文攻武卫”咯吱咯吱地踩着厚厚的白雪,把已经冻得直挺挺的柳莺从审讯室里抬了出来。她全身上下结满了厚厚的一层冰甲,线条优美的胴体静静地躺在玲珑剔透冰甲里,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就像是一尊冰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