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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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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立春一过,实际上城市还没有什么春天的迹象,但风真的就不一样了,风好像在一夜间变的温润潮湿起来了。这样的风一吹过来,我就可想哭了,我知道我是自己被自己给感动了。

    黄四宝又来找我了,说真的,我实在不喜欢甚至反感他的到来。他不修边幅,一头不合时宜的长发胡乱的搭在肩膀上,身上的夹克仿佛从来就没有换洗过,袖口处残留着五颜六色的颜料,硬梆梆的贴在他枯瘦的身体上,长长的牛仔裤拖了一截在地上,裤脚像是长了胡须一样。这样的装束,在这个狭小闭塞的城市里显得另类而又怪异。自从他听说我即将调到北京歌剧院参加工作后,他总是三天两头的来找我,不厌其烦的求我托关系,带他上北京,然后进美院。他总是叫我赤裸裸的看到他与这个城市的矛盾,而这,也是我的一个命脉。

    春天刚来的日子里,空气里还残留着冬天的干燥与寒冷。我戴着围巾,穿着厚厚的毛线衣,呆呆的站在水槽边洗菜。身边不时有着放学回家的学生们,例行公事似的叫着我王老师,我没有回话,只是撇过头,望着水槽边几棵不知何名的枯木,我看到它的枝桠上,似乎冒出了一些不易发现的嫩叶。这时,我听到背后传来一阵一阵的脚步声。我知道,他又来了,这牛仔裤拖在地上的声音,我熟悉极了,就像是一个人惆怅的叹气。

    “王老师。”

    我不说话,我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我定定的看着枯木上的嫩叶,心中仿佛游离着一丝丝的感动。

    “万物复苏可真叫人感动呀,我很想把他画下来。”

    我转过头看了看他,脸上露出稚气的神色。

    “是呀。”我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然后收拾着洗好的菜,准备走进屋子。

    “王老师,你又只是吃这些菜呀。”

    我看着自己手中篮子里简单的黄瓜和白菜,心中一阵涌动。我甚至已经不记得我上次吃荤菜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为了能够弄到一个北京户口,我的生活里已经只剩下一个省字了。

    “吃清淡些好,对我的嗓子没有伤害。”

    我们先后走进屋子,我机械的到厨柜前切菜。侧耳听得出,此时他正在房子里踱来踱去。鞋子与地板摩擦,发出绵长而混乱的声音,显得忐忑不安。

    “我早两天来找过你,隔壁李老师说你去北京了。”

    “是啊,我去北京参加一次歌剧的表演。”

    我的思绪又飘到了北京歌剧院,那确实是一次隆重的表演,可我不是参与者,而只是普通的观众,我想起我坐在歌剧院的门口,等到开演二十几分钟后,只为了等到倒卖的票能够降到我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真好,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够进到北京美院就好了。”

    “”我转过身看着他,他看着门外,远处有孩子们在玩耍,手中挥舞的鞭子抽打着地上旋转的陀螺,爽朗的笑声飘到耳边,开心的甚至有些尖锐。

    “王老师,我想请你做我的人体模特,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知道的,这个城市的其他的人我只是,只是画画这么多年了,却从来没有真正的画过女人体。”

    他忽地的转过身子,凝视着我的眼睛,额头上仿佛冒出了一层细微的汗水,吞吐吞吐的声音里显得底气不足。我怔怔的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的近似于哀求的渴求。这种状态我再熟悉不过了,记得当年为了进到北京进修歌剧时百般付出的自己;记得每次春天上北京,站在歌剧院管事人面前,噙满泪水唱着歌的自己;记得每次向城市里的人们高傲的宣布自己即将调到北京发展时,心中却无限不安的自己。这一切都伴着我的歌剧梦藏在我的心中,而在旁人看来,却是一文不值。于是我被旁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被歌剧院管事人一次次撂在卑微的角落,被所有的人封存在一所围城之中。我看着他的眼睛,略微的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他。

    2、

    cd机里循环着舒伯特的慕春,暗黄的灯光打在房子里。他架着画架在床边的不远处,不时的向我投来捉摸不定的眼神,深锁的眉头似乎藏着许多的想法,仿佛要把它和我都揉杂到他的画里一样。我背靠着他躺在床上,手拄着脑袋,微微的偏着,从墙后的镜子,我可以看到他涂满颜料的一双手。

    “你有没有看过契珂夫的三姊妹?”我问他。

    “没,听说过。”

    “那三姊妹住在远离莫斯科的一个小地方,老想去莫斯科却去不了,我忘了是姊妹里的哪一个了,她懂六国外语,她说住在这种小地方,一个人懂六国语言,就跟六指一样是个累赘。”我反过头,看着他。对他说“你明白吧,就像咱俩。”

    他闪烁着眼睛,不敢看我。摇头晃脑的像是要寻找着什么东西。伸手关掉了cd,然后注视着画板,我不知道,我在画板上是什么样子。

    我继续说着话,像是终于找到了出口的积水。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痴迷上了梦想,你是美术,我是歌剧。不知不觉,就让我们产生了一种凌驾于其他人之上的价值观。可是我们所处的环境,、环境的构成者也就是我们身边的人思想相对落后。与我们心中的理想环境产生一种无力改变的矛盾,我想这就是我们烦恼的最大来源。”

    “你不是快要调到北京了吗?这样就解脱了。”

    “其实,那都是我编出来骗他们的,我是怕我坚持不下去了,这么多年,每次鼓起勇气去到北京,都只是碰了一鼻子灰,就好像你考了4年美院,却是无果。我是试着托人去弄一个北京户口,可是却被那个老乡骗了。”

    他伸出手挠了挠后背,我仿佛看的到他的失落。

    他猛地抬起头,望着我,仿佛下了决心似的说:“我们去北京吧,在郊区租个房子。你知道吗?每次我看见一有人离开这个城市,无论他去哪,我都非常的羡慕。”我隐约的看到,他长发下的眸子里,透出一种湿润。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感觉非常的温暖。就好像心中的琴弦找到了一种共鸣的声音。

    我穿好衣服,来到画架旁,看到画上的自己,色彩浓烈而又艳丽。画上的四周的颜色却黯淡甚至有些压抑。他说这幅画的名字叫做——矛盾

    3、

    春天已经到了灿烂的时节了,屋子前边的枯木上已经三三两两的开着一些嫩白色的花儿,孩子们的衣服日渐单薄。阳光明媚的照射在这片土地上,街道旁随处可见搬到路边的牌桌,妇女们和无所事事的人们扯着嗓门大声的笑骂。我提着行李,昂着头,路过他们,踏上了离开这座城市的旅程。目的地依然是北京,和往年不一样的是,这次我有一个伴。

    火车发动的时候,我的心中仿佛被什么点燃了一样,整个身体都充满了力量。我看到窗外的风景转瞬即逝,原野,高山,河流,像风一样飘到脑后。远处蚂蚁一样的行人,在这样的情境下,显得异常可笑。四宝也盯着窗外,手放在车玻璃上,眼神里流露出无限的向往。我静静的看着他,觉得我们的心连在了一起一样亲密无间。黄四宝转过身看着我激动的说。

    “彩玲,这要是开往巴黎的列车就好了。”

    我“扑哧”的笑出了声,他此时的神情就好像一个得到新玩具的孩子一样。

    “我在巴黎歌剧院唱歌,你在巴黎美术院画画儿。”

    “咱俩是不是高兴过头了啊?”

    “四宝,你会永远爱我吗?”

    我看到他的脸在一瞬间严肃起来,挂满的笑容即刻划上了休止符。继而他抑或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微笑着对我说。

    “彩玲,你咋扯到这个上头来了,我从来没有往这个上面想过,是不是你误会了。”

    “你真的没有对我动过心,哪怕一点点、一瞬间都没有?”

    “我很敬重你,我一直把你当哥儿们。”

    “是因为我丑才把我当哥儿们吧,我不觉得自己丑,就是有点古怪。”

    “难道男女之间非得用爱情来表达感情?”

    “一个男人对女人最深的感情只能是爱情。”

    “我没那么高的境界,我挺庸俗的。”

    我感觉自己眼睛里一片火热,路过的乘务员用异样的阳光撇了我们一眼。黄四宝不再说话,低头看着什么。我们都没再说什么,抑或他还再说过些什么,那也不是我心里想要的话语。火车进站后,我只是提着行李一个劲的向前走着,待到拐角处,回头怎么看也没有看到黄四宝的身影,原来这一次,这条寻梦之旅的道路上,还是只有我一个人。

    4、

    推开歌剧院管事人办公室的时候,我的心中翻腾着许许多多的情节,我在这里渴求过,哭泣过,伤心过。我试着不去回想那些过往,可它们就像蛇缠住了树枝一样,缠在我的心扉。

    “你好,有什么事吗?”

    “你好,我是来考咱们剧院的。”我小心翼翼的回答。

    “院里现在不招人,现在人员都超标了,你去试试其他文艺团体吧。”

    管事人是一个胖女人,衣着鲜丽,耳朵脖颈上都佩戴着金光闪闪的首饰,她迅速说完这些话后,开始低头整理办公台上一叠叠的资料,不再看我。

    “您还是先听我唱唱吧,就当我是卖唱的。”

    “唱也没用,我们剧院自己的演员,几年都轮不上排一出戏,现在文艺团队这么不景气。我可以毫不客气的告诉你,我们绝对不可能进人,你想都不用想。”

    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点停顿都没有,熟练的像是背一首诗一样。她拾好桌上的东西,起身去放进身后的书柜。我不再去管她,放下手中的行李,深吸着一口气,开始了我的演出。

    “现身艺术,现身于爱情,我衷心的爱护一切生灵。为何”

    “好了,知道你的水平了,事实上你去年就来过,我还有个会,先走了。”

    她急匆匆的出门,仿佛这个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一般。我呆呆的站在那里,双手僵持在半空中,高跟鞋叩击地板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仿佛在对我说“滚吧,滚吧”我步出门外对着楼梯间那个刺耳的声音,继续高歌。

    “为何,为何,上帝啊,为何对我这样残酷无情。”

    5、

    回到学校里后,那天傍晚,我没想到,黄四宝这么快就又来找我了。他喝的烂醉如泥,顺着门就倒在地上,一截身子躺在门外。皮夹克和牛仔裤上沾满了尘土,嘴里嘟嚷着的骂着难听的话语。不用想也是知道的,他再次落选了。我把他扶到床上,他难受的辗转反侧,我试着不再去看他,跑到门外。微弱的灯光打在地面上,四面一片黑暗,我感到一阵一阵的压抑。那天夜里,后来我们发生了关系,醒来后,黄四宝已经不见了踪影。

    春天仿佛已经快要过去了,我的心情却一扫过去的阴霾。见到同事们偷偷的议论我,我也不再耿耿于怀,而是过去亲切的向他们问好。上课后,我还格外的叫学生们唱我最喜欢的一段歌剧——慕春,我缓缓的向他们诉说着,仿佛在和他们分享着我美妙的心情。

    “要用心体会歌词的内容,就好像这首歌的名字一样,羡慕、向往、渴望春天的到来,大家听我唱一遍。——那温柔的春风已苏醒,它轻轻的吹,日夜不停,它忙碌的到处创造”

    “王彩玲,王彩玲,你给我出来”

    这时黄四宝的声音飘到了我的耳朵,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校园,我似乎又看到了四宝的脖颈上显现出了一条条暴起的青筋。同学们的脑袋纷纷的转到声音传过来的方向,我徐徐的起身,出门,下楼,来到操场。

    黄四宝跑近我的身旁,抓住我的衣服,拖着我走,教学楼上站满了同事,还有些调皮的跑出来看热闹的学生。

    “你不叫是想跟我做那事吗?咋样?爽吗?你知道我心里的感受吗?我没办法克制我个人,我厌恶我这种感觉,我厌恶,我厌恶”

    黄四宝用另一只手狠狠的抽打着自己的脸,忽然停下来,睁大眼睛盯着我,双手微微把我提起。对我说。

    “你知道我的感受吗?你让我觉得,你强暴了我。”

    黄四宝把我甩翻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的跑出校门。我久久的睡在地上,觉得天好像塌了下来,我好像没有了意识,听不到背后议论纷纷的各种声音,觉得一切都已破碎了,这个春天,让我觉得仿佛像寒冬一样,明明天没有下雨,我却像一只落汤鸡一样狼狈不堪。

    6、

    我终于离开了这座城市,在这个春天的末尾,回到了老家。还带回了一个孩子,在福利院领养的一个孩子。孩子天生便是兔唇,待到她6岁的时候,我带她去县城做手术。走过医院的大堂时,恍惚中听到了有人叫我。

    “王老师,王老师”

    我返过头,是黄四宝,他留着板寸,西装革履,手揽着一位漂亮女郎的腰。

    “王老师,你闺女啊,都这么大了。”

    “是啊,6岁了。她叫王小凡,平凡的凡。”

    “平凡好啊,好好好”他说,他身边的女人撇着眼睛上下的打量着我,拽着黄四宝的衣角,俯到黄四宝的耳边,说着什么。

    “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啊。”

    我已然不记得是谁先借口说要先走,或许是我们同时说的。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黄四宝,我依稀的记得,这次简短的碰面,也是春天。

    7、

    每年的春天一来,实际上也不意味着什么,但我总觉得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似的,我心里总是蠢蠢欲动,可等到春天整个都过去了,根本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总是很失望,觉得好像错过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