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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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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我还很小,大概也就是五六岁吧!我们家住在安定门附近的一间平房里。那时候还没有电灯,点的是煤油灯,一天傍晚灯里没油了,父亲给我“一仟大”(—角钱),让我去杂货铺里灌煤油,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去买东西,我提着油瓶一路上高兴得屁颠屁颠的

    “五香大豆──两百大(二分钱)一包!”随着一声长长的吆喝,一股诱人的清香扑鼻而来

    我抬头一看,是那个天天卖五香大豆的老头,脖子上挂着一个装五香大豆的木桶,木桶上叠着一摞子三角形的纸袋。老头一边吆喝着,一边笑眯眯地盯着我说实话,我还从来没有吃过五香大豆,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我美美地咽了一下口水,两条腿像是被磁铁吸住了似的,再也迈不动了

    回到家里,父亲拿着油瓶左看右看,好像在欣赏一只花瓶,我心里却像是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砰砰直跳

    “这是‘—仟大’的吗?”父亲疑惑地问。

    “嗯”我用鼻子怯生生地答。

    父亲用燃过的火柴棍在油瓶上划了个记号,把煤油加到灯里,然后又给了我“—仟大”让我再去灌煤油。我战战兢兢地迈着双腿出了门,偷偷地向后瞥了一眼,天啦!父亲紧紧地跟在我后面

    不用说,我的屁股上结结实实地挨了父亲一顿板子,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我,屁股疼得落不下座来,我真是恨死他了!

    没想到第二天父亲下班回来,给我们兄妹们每人买了一包五香大豆,还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脑袋问我屁股还疼不疼?然后语重心长地说:“要牢牢记住,做人就要做个诚实可信的人。”

    我牢牢地记住了父亲的教诲:

    做人就要做个诚实可信的人。

    那是个瓜果飘香的夏天,我已经上四年级了,那时候西瓜、白兰瓜、醉瓜、“金塔寺”都已经先后上市了,瓜贩子们操着浓重的兰州话吆喝着:

    “瓜哟瓜哟,金塔寺的瓜哟!打开了看者呢,生了换者呢!”

    “西瓜西瓜,五佰大一块!甜的赛冰糖,不甜不要钱!”

    卖瓜的一边吆喝着一边切瓜:一刀斩下去──红沙酿,一刀斩下去──黄沙酿真能把人给活活馋死!

    那时候我们的家境并不怎么好,父亲一个人工作,养活全家六口人。母亲过日子很节俭,偶尔给我们兄妹四个打打牙祭:一个月饼一切四牙儿,一个西红柿一切四牙儿,一个苹果一切四牙儿,一个桃子一切──桃子核大没法切四牙儿,于是我们就很少吃到桃子,更不要说什么西瓜、白兰瓜了。

    我实在馋得不行了,就去瓜果夜市上饱—饱眼福,闻—闻瓜香。谁知越看越馋、越闻越香,手就不由得痒痒于是我便混在买瓜人里头,装模作样地挑瓜,抱起这个弹一弹,拿起那个捏一捏,瞅着卖瓜的一不留神,抱起瓜就撒展(逃跑)了。然后找个僻静的角落把瓜—摔八辦,猪八戒吃西瓜—般,哧溜一大块,哧溜一大块,风卷残云地“米西米西”起来

    —天晚上,我又“挑”了一个白兰瓜还没来得及“撒展”就听得后面大喝一声,卖瓜的追将过来,我扔下瓜撒腿就跑,卖瓜的却穷追不舍,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把揪住我的后领挥拳要打,碰巧我家的邻居路过看见了,问明缘由,给卖瓜的说了几句好话,才免去了—顿拳脚。

    父亲知道这件事后,铁青着脸二话不说,就用一根绳子反捆了我的双手,找出一条四指宽的板子

    我想这一下子肯定完了,父亲会把我活活打死,可是父亲没有把我往死里打,结结实实地教训了我一顿,扔下板子掷地有声地说:“我要让你牢牢记住:做人就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我牢牢地记住了父亲的教诲:

    做人就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1960年挨饿的时候,父亲因病住进了工人医院,我们兄妹几个放了学轮换着去照看父亲。有一次我去看望父亲,正赶上住院部小灶吃糖包子,父亲饿着肚子只喝了一碗清汤寡水的稀饭,而硬是让我把几个糖包子带回去让大家尝尝。那时候把人饿得前胸贴后背,叫花子存不住隔夜食。刚出医院门我就一口把我的那个糖包子吞了下去,谁知还没来得及品出滋味却把馋虫给勾出来了,馋得我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一不做、二不休,我又吞下一个,结果越吃越馋,越馋越吃,还没走出百十步远,几个糖包子就已经全都消化在我的胃里了。

    那时候我刚上初中,由于学校离家远,就在学校食堂搭伙。有一天不知是什么好日子,食堂改善生活,一人一个油酥饼。我忽然想起住院的父亲,于是就咽着口水饿着肚子跑到医院里。谁知父亲怕我饿坏了身子死活不肯吃,硬要让我吃。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要牢牢记住,做人就不能只为自己活着。”我不由地脸腾地一红,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我牢牢地记住了父亲的教诲:

    做人就不能只为自己活着。

    父亲教给了我做人的道理,但他却为此白白地牺牲了生命

    “文革”时期,在一次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讲用会上,父亲的一位同事如饥似渴地说:“我十天半月不吃饭都没关系,一天不学毛主席著作就活不成!”父亲听着心里别扭,实在忍不住了,就心直口快地说:“十天半月不吃饭还不把人饿死?”结果那位同事成了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而父亲却成了恶毒攻击毛主席著作的反革命分子,整天挨批挨斗不说,还要“劳动改造”干又脏又累的活。

    1969年5月6日,天阴沉沉地下着雨,父亲像一只落汤鸡一样拖着沉重的脚步回来,连湿衣服也没来得及换,便迫不急待地捧起留给他的一碗面片汤,一仰脖子叽哩咕噜地喝了个尽光,然后咂了咂嘴,用乞求的口气对我母亲说:“让我吃一顿饱饭吧!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你还想吃饱饭?你那张破嘴还没有把全家人害够?工资停发了,粮户注销了,儿女们全插了队,我看你去喝风吃屁吧!”母亲忿忿地说。

    父亲没有吭声,也没有换下湿漉漉的衣服就躺在他的床上,两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由于父亲的牵连,我们兄妹几个全被发配到最贫困最偏远的山区插队落户,有的地方连水都吃不上,同伴们都跑光了,我们也只好相继跑回家里从父母口里夺食,全家人没吃过一顿饱饭,经常饿得头昏眼花

    夜深了,全家人都已经睡了,父亲却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我迷迷糊糊听见父亲对母亲说:“你醒一醒!我有话要给你说。”

    母亲一定是醒了,但装作没有听见。

    我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只见父亲老泪纵横,拿条毛巾不住地擦眼泪。父亲是条宁折不弯的硬汉子,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他掉眼泪。我心里有些奇怪,但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鬼迷心窍吧!我也没有理会他,翻了个身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也不知是什么时间了,母亲突然摇醒我问:“你爹上那去了?”我揉着惺忪的睡眼说:“是不是上厕所去了?”

    母亲奇怪地说:“上厕所叠被子干什么?”

    我定睛一看,被子果然叠得整整齐齐。我也觉着奇怪,急忙穿上衣服跑到厕所里一看,没有;又跑到大门外一看,还是没有一种不祥之兆袭上了我的心头,我急忙回去叫醒弟妹们分头去找天上滴滴嗒嗒地下着雨,脚下呱叽呱叽地溅着泥,我们从深夜一直找到黎明,又从黎明一直找到深夜,父亲却没了踪影

    七天以后,一个大学生在黄河里游泳被淹死了,学校派人打捞尸体,结果大学生没捞上来,却捞上了另一具尸体,从衣服口袋里找到一本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扉页上端端正正地写着父亲的单位和父亲的名字。

    父亲因为说了句实话,一句千真万确的实话,在那个黑白颠倒的年代里白白地牺牲了生命,但他却使我们更加懂得了做人的道理。

    做人就要做个诚实可信的人。

    做人就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做人就不能只为自己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