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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来，胸口有些憋闷。
他打开灯，走到镜子前，龇牙咧嘴。他看到自己嘴巴正中下方的缺牙口。
他咬牙切齿：“为什么我会缺一颗下门牙？”他打了自己的脸一拳：“要掉就掉光！”
梦中，他听见a说：“看你牙都掉了，还有资格说话，难道想让别人笑掉大牙！”他羞愧地低下头，觉得自己的缺牙口忽然突起变成一个大洞，a狂笑着扔进一把火。
他不记得自己最后一次笑是什么时候。仿佛在上一个世纪，或者在前生。
他甚至不再说话。
“看，他的这个豁口多可爱！”那位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指着他的缺牙大笑。于是他偶尔将迸发的话语冻结在出声之前。
人们却不计较他的沉默，总在他面前滔滔不绝。他呆呆地盯着那些整齐无缺的牙齿在眼前招摇。
他故意躲开众人，躲开那些牙齿耀眼的光芒。
昨天，一群人在学校楼道故意一起对着远远的他喊“狗窦大开”他愤怒地停在那里，咬牙切齿。
他的成绩迅速下滑。他的位置终于在最后的角落定格。
一个缺了一颗门牙的少年，阴沉着脸，整天都闭嘴咬牙切齿，变成哑巴。
睡觉时他的牙磨得非常响亮。母亲以为他生病了。“你去看看医生。”他沉默着。他恨他母亲：“为什么不保护好我的牙齿？”他曾经质问过母亲。他母亲笑：“谁叫你小时贪吃糖？那年，你才六岁啊，就掉了门牙。别担心，可以安一颗假牙，还可以镶金的。”
而他最讨厌假牙，特别是镶金的。“那仿佛是个暴发户！”他想“烤瓷再好，也是假的。”所以母亲让他去安烤瓷时他也执意不去。他只是恨。
他喜欢睡觉，又讨厌睡觉。睡觉时可以做梦，梦见自己一口洁白整齐的牙，开心地笑着。这时他会醒来，照照失望的镜子；更多的时候是被一千种尖刻的声音刺醒，他还是要去照照痛苦的镜子。
镜子。只有镜子对他的缺牙沉默不言。
镜子。他咬牙切齿，你有魔法让我重新长一颗牙齿吗？
这天晚上的梦他一生都忘不了。后来他说，这个梦，改变了他的一生。“甚至可以改变世界的！”他在多年后还遗憾不已。
然而那时他不知道这个梦的神奇。
按照梦的启示，他将拥有一颗门牙；有了它，以后只要咬牙切齿，就可以心想事成。
醒来，他马上去照镜子。龇牙咧嘴。他没有看到那个该死的缺口，而是一口整齐的牙！
他笑着，刷了有生以来一个最彻底的牙，然后飞一样去学校。
“你今天这么开心？难得啊！——原来是安了假牙！”a是那天早上第一个看见他张嘴笑的人。
“什么假牙？是真的长出来的！”“是吗？会长得这么快？”a冷笑着。
“不信，你摸摸！”他急了。
“哈，你别当我傻瓜。”a不屑一顾，骑车扬长而去。
他僵在那里。“缺口，你发什么愣，快去上课！”有同学在叫。他真想申辩：“我不是缺口了，别笑我了！”他沉默着进了教室，走到角落里坐下。谁都没有注意他的牙齿，虽然他已经张开嘴，在偶尔悄悄回答老师的问题了。
“缺口”
“缺嘴”
“缺”
这一天他还是默默接受了这些称呼。晚上，他躺在床上，咬着牙，想：“快离开这地方，一个不知道我缺过牙的地方！”
s城b大学。学生会检查寝室。a君自从考上了大学后，积极进取，已经是学生会主席了。
现在该检查301。“室长是谁？”a问。
“我。”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爽朗的笑。
“你？”a大惊。原来是他！
“是我。哈，何处不相逢啊。”他的笑没了。
“我说缺口，你怎么”a突然看见他青筋暴胀，便打住了。
“走！”a喊了声。学生会的几个干事就跟着a出去了。
他恨恨地对室友说：“a是个流氓，却当上学生会主席。学校知道了，”他顿了顿，咬了咬牙“肯定会开除他的。”
当他在学校信息栏看到关于a的开除启事时，他终于发现诅咒的乐趣。所有看不惯的人，他都咬着牙，给自己一个痛快的满足。哈，就让a，让那家伙成为一个“缺口”他咬牙切齿地，充满了无限快感地想。
直到有一天事情发生了变化。
寝室里好几位都有女友了，就在晚上谈得眉飞色舞。他也终于和阿q一样“女人妈妈的女人”念叨了一会后，他想到了多次说他的“豁口”可爱的那个女生。他想到她，不禁有些兴奋。他咬着牙，命令她第二天早上在宿舍楼下等自己。
他终于能挽着一位漂亮的姑娘了。他看着她姣好的面容，捏着她酥嫩的手，心都醉了。
他的心里只装着她。他让她开心，她让他忘记了其他的梦，其他的人。
吃饭时，他更加小心翼翼了，生怕损伤了那颗神牙。
他时常照镜子，抚摩那颗牙。而她关于他缺牙的记忆，他已经轻易地除去了。
旁边有一个肮脏的老乞丐，这吨烧烤吃得就不那么舒心。他想让乞丐滚开，乞丐就一边去了。
他笑。他想，我的笑应该是世上最迷人的，因为这牙，是世上最美丽的
忽然一个人疯子一样冲了过来。
他来不及躲闪了。是a拿着一把大钳子。a捏住他的下巴，钳子伸进他口中：“你这缺口，敢抢我的女人，也不看看你啥模样！我今天就让你现出原形！”他只听“砰”一声巨响，那牙被钳子夹了出来。没有血。“假牙！哈，假牙”a咆哮着，将拔出的牙齿甩得老远。
他看到a缺了门牙的嘴巴，由于激动已经扭曲得变形了。缺口真丑陋，他想。
他的嘴有些痛。她也消失了般。
他顾不上a在一边的狂笑，失魂落魄地到处找那颗牙！
他回到寝室，蒙头大哭。他恐惧一切可能的失去，他已经在失去。
他不敢再笑，再说，因为他又成了缺口！他紧紧咬着剩下的牙齿。
他一定要找到那颗牙！
a的出租房。a抽着烟。这一年，他莫名其妙地被学校开除，高中时就在一起的女友竟然跟了自己一向蔑视的“缺口”而自己，也在一天早上醒来，无缘无故地掉了一颗下门牙，也成了一个缺口！
缺口。那小子的假牙，我终于给他拔了；我真看不顺眼他的缺口，更看不惯他的假牙；真是快人心，居然抢我的
有人敲门。
a想自己在此深居简出，谁会知道自己的地方？是房东？不会，那是个大嗓门。难道是她？
他开了门。
是那个缺口。
他一把刀顶住了a的胸口：“那牙在哪儿？”
a笑“牙，不是假的吗？”
“少罗嗦！说，你收在哪儿？”
“什么？我会收你那假牙？”a感觉刀挨着肉了“我随便扔在一边了，好像一个老乞丐在那边”
“今天暂且放了你！以后再让你好受！”他撤刀，转身飞快离开。a目瞪口呆。
在烧烤街找到一颗牙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时间已过了一天了！但一定要找到，他咬着剩下的牙齿发誓。
别人也许不会注意那个人的变化。但他却敏锐地捕捉到异样。
是老乞丐！那个衣冠楚楚的家伙就是那天晚上赖在自己脚边不走的老乞丐！
他怎么变得这么快？一定是牙齿！
他看见老家伙微笑着，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一个老人，不可能有那么好的牙！
老家伙坐在烧烤店，正等着主人上菜。
他再看老家伙旁边，不禁怒火中烧，在一旁亲密地靠着的，竟然是她！
他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取回属于自己的牙。
但他有些犹疑，也许老家伙知道了牙齿的神奇，不然，他怎么会在几乎一夜之间，拥有这么大的变化！
于是他静观其变。
他跟踪得神不知鬼不觉。老家伙住在街旁的一幢楼房里。4楼。
他的手里是一块大石头。该出来了。果然是老家伙先出来，他一石头敲了上去。
老人在慌神之间，掉头想进门，结果一下敲在嘴巴上，然后倒了下去。
她来不及惊叫，头部已经中了狠狠一石头，也倒了下去。
他扳开老人的嘴。
是个缺口！漂亮的下门牙不见了！
一杯水泼在脸上，老人醒了过来。
“牙呢？”
“牙？”老人摸摸嘴“啊，不见了？”
“快说，哪里藏起来了？”
“藏？前天晚上才捡到的，我往缺门牙的豁口里一放，居然正合适。”
“你你变化真大！”
“我也搞不清楚，那天晚上，刚捡到牙，我就想拉屎。我蹲在街角大树下，看着对面的房子，就想我能住上面就好了，有马桶多好，我一向便秘的，要是还有一个女的，就是那给我十元钱——从来没人给我这么多——的那个女的作我老婆，就好了。接着，我就发现我真坐在马桶上了。我惊恐万分，站起来——发现自己已经住在四楼了，我最想得到的房子里了！回头，一个女的，就是那个我想要的女人，从厨房端出菜，喊老公吃饭！真的梦想成真，我不敢相信自己”
“那牙呢？”他几乎要发疯了！
“牙？刚才还在嘴里的，也可能丢了——找牙干什么？”
看来乞丐还不知道牙的神奇，他窃喜。
他扳开乞丐的嘴巴，有血。缺了门牙的嘴巴很像自己，不，只是从前的自己。
“我有可能咽到肚子里了，刚才”乞丐嗫嚅着说。
“什么？”他一把抓住乞丐的衣领“那就给老子吐出来！”
“那牙是金牙，你这么急？这房子都给你了，放过我吧。”
他并不回答。他知道该怎么做了。他用石头再次击昏乞丐。
他从厨房拿出菜刀。菜刀的刃很亮。
他一刀就劈了下去。有些血从乞丐的胸口溅起来。
他想胃部该在什么位置呢。停顿了几秒，他毫不犹豫地再次朝乞丐的身体砍了下去。
血溅了他一脸。
他从一堆模糊的血肉中取出牙齿，然后去洗手。
对着镜子，他开心地笑，露出一口整洁的牙。
他看了看她，躺在门口。
他一咬牙，她醒过来。
她惊叫一声，对着乞丐的血尸。
他笑，贱人，该你了。
菜刀已经卷刃了。他咬牙，一把锋利的马刀在手。他劈过去。
她躲着，只像一个小动物。
他狠狠地劈。她终于沉默不动了。
他咬牙。她醒过来。
“是我让你死而复生！死亡好不好受？我再让你死去活来一次！”
她缩在房角，睁大眼睛，看着自己满身的伤，看着他洁白整齐的牙，说不出话。
他一刀捅过去。
他不想a轻易死去。要自己动手。他一咬牙，a惊慌地站在自己面前。
a看了看他露出牙的笑容，不寒而栗。他说：“你给我死！”刀劈过去。
a倒下。他看着尸体。
他咬牙，想让a活。然而牙，确切地说，是那颗神牙，他刚咬下去，就碎成两半，从口里掉出来了。他大惊。
a活了，看着自己满身伤口。
他惊慌失措。碎牙在手中颤抖。他恨自己为什么用力太大。其实在咬牙切齿时，门牙根本受不了多少力，但他满腹的仇恨，居然让他错乱地嗑上了那颗门牙。
他的眼泪流出来了。
a站起来了。朝他走来。
他把牙合一起。就咬这神牙一口，他想，快让a又死去吧！
a又倒下去。
牙却碎成四半。
他合在一起，咬在嘴里，想，快让牙完整。
牙碎成八粒。
他再咬，牙碎成十六粒。
散在手心。落满地。
他几乎要虚脱了。
额头冒汗。
他看着a的尸体，a的嘴张着。缺牙口赫然。
他想自己要是满口好牙就好了。
他把碎牙拾起，放在手里。哭。
他绝望地将碎牙放进口中，咀嚼。只听到那牙不断地在碎。
碎吧，也无所谓。“就让我回到六岁前，”他流着眼泪想“那时我的牙好好的。我一定保护好我的牙齿——”他忽然听到母亲说：“你在咬什么？”他回头看了看，一位年轻的女人。
母亲说：“啊？你在咬自己的牙？你的下门牙居然你都咬碎了！”他一惊。吐出碎牙，一摸自己的嘴，下门牙依然不在。
“我门牙呢？”
“你咬碎了！”母亲从他——一个刚满六岁孩子的手中拿走了碎牙“牙你都咬碎了，我给你放在门轴上，保你的牙齿好，不再掉！”
他潸然泪下。他只是想，十年后，一位十六岁的少年也许将长出新的下门牙，而那，或许将是一颗神牙。
2006